再也听不到那声“小娟”了。
大年初三的深夜,寒意最重的时候,窗外墨黑一片,连零星的鞭炮声也彻底沉寂了。母亲喉间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,在凌晨的寂静中断了。走得无声无息,像一片羽毛飘落。老三媳妇怔怔地看着监测仪器上拉成一条绝望直线的波纹,巨大的悲恸还没来得及爆发,就被一种更深、更冷的空洞吞噬了。她慢慢地、慢慢地俯下身,把脸贴在母亲尚有余温却已毫无生气的额头上,肩膀无声地剧烈抖动起来。
丈夫红着眼睛去打电话通知哥姐。最先赶来的是住在县城的二哥和三哥,脸上带着宿醉的惺忪和猝不及防的惊愕。天快亮时,大哥一家也风尘仆仆地赶到了。小小的病房被悲伤和忙乱填满。唯独缺了一个人。
电话打过去,响了很久才被接起。那边背景音嘈杂,大姐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种刻意营造的虚弱:“……妈……没了?”她顿了顿,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,然后,那套早已演练过无数次的理由再次流畅地涌出,带着夸张的哽咽:“我的妈呀!我这心……我这心受不了啊!我这心脏手术才多久?不能受大刺激啊!我要是回去,看见妈那样……我当场就得犯病倒下!老三,你……你们理解理解姐吧!姐不是不想去,姐是……不敢去啊!我怕……我怕我撑不住……” 电话里传来她压抑的、表演般的抽泣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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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三媳妇握着手机,指关节捏得发白。她站在病房门口,里面是母亲盖着白布的遗体,外面是走廊尽头灰蒙蒙、透出寒意的晨光。大姐那带着哭腔的“不敢去”、“怕伤心”、“怕犯病”,像一根根冰冷的针,密密麻麻扎进她早已冻僵的心脏。二十里地。二十里地外的亲姐姐,在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没有出现,在母亲身体尚温时没有出现,如今,连最后看一眼遗容的勇气,都被她口中那颗“脆弱”的心脏剥夺了。
她默默地挂了电话,没有争吵,没有质问。所有的愤怒、失望、不解、痛恨,都在大姐那番精心修饰的、自我保全的哭诉里,凝固成了坚冰。她走回母亲的遗体旁,轻轻整理了一下盖着的白布,动作轻柔得像怕惊醒一个沉睡的人。然后,她抬起头,目光扫过病房里其他悲戚或沉默的亲人,最后定格在窗外那片铅灰色的天空上。
灵棚在自家院子里仓促搭了起来,惨白的挽联在料峭的寒风里抖动。唢呐呜咽,纸钱纷飞。亲戚邻居进进出出,带来叹息和安慰。老三媳妇穿着孝服,跪在灵前,麻木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。跳跃的火苗映着她红肿却干涸的眼睛。她始终没有抬头去寻找那个身影。她知道,那个人不会来。
整个丧礼期间,大姐的电话彻底沉寂了。没有解释,没有哀悼,仿佛母亲去世的消息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,吹过她那二十里地外精心构筑的、以自我健康为藩篱的世界,没有留下任何痕迹。
当母亲的骨灰终于入土为安,最后一捧黄土覆盖上去,所有的仪式喧嚣散尽,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冷清。老三媳妇回到自己空落落的家,脱下那身刺目的孝服。她打开手机通讯录,指尖在那个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名字上停留了很久很久。然后,她平静地、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删除键。
接着是微信。那个头像,点开,拉黑,删除。动作流畅,没有一丝犹豫,像是在清除一件早已确认无疑的、有害的垃圾。做完这一切,她把手机丢在一旁,走到窗边。窗外是灰扑扑的街道,行人匆匆。二十里地外的世界,与她再无瓜葛。
心底那片因母亲离去而撕裂的巨大空洞旁,另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,也彻底浇筑完成,坚如磐石,冷若寒铁。没有争吵,没有控诉,只有一种比恨更彻底的虚无。她对着冰冷的空气,也对着自己那颗同样伤痕累累的心,无声地宣告:
“从今往后,就当这世上,从来没有过这个人。”
一个连亲生母亲最后